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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舊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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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舊夢

宮城之內,小黃門垂首行路。

只覺身後的姜家小娘子安靜得過分,竟是連腳步聲都沒有了。

他疑惑地一回頭,哪裏還有姜玥的人影。

小黃門慌張了一瞬,四下裏張望,才看見姜玥不知為何落後一大段路,仰頭站在另一側的宮墻前,一只手高舉著,新雪似的皓腕從寬大衣袖裏露出也毫不在意,似乎在比劃著什麽。

“姜小娘子?”

小黃門快步走近,姜玥一頓,纖纖指尖按在紅墻的一道斑駁痕跡上,琉璃似清透的眼眸含笑,嗓音婉轉如黃鶯:“才發現這兒有道斑駁哎。”她神色驚奇,似乎看到的不是一道斑駁,而是什麽鳳毛麟角的珍奇寶貝。

但宮墻年久失修,斑駁脫落是常有的事情。

小黃門一頭霧水:“啊?那小的回頭就請尚工匠人來修覆?”

姜玥輕搖團扇,“許是我小見多怪了,還是別耽擱公公辦差,趕緊走吧。”

小黃門應聲,轉身繼續引路,只道樂安長公主流落民間十多年被尋回的閨女當真見識不多。

姜玥跟著他,悄悄回頭看了一眼,方才路過的仕子隊伍已經在視線裏縮成模糊一線,看也看不清。

來到德懿宮裏,宮女正在掌燈。

六角宮燈掛在回廊下,盞盞暖光次第亮起,映照院內正開得靜謐熱烈的玉蘭,一簇簇壓滿枝頭,如堆霜砌雪。

嘉寧公主被三兩宮婢簇擁,挽著披帛,立在樹下。

“嘉寧公主。”姜玥福身行禮,被轉身的嘉寧匆匆挽起:“早早說過,玥姐姐與我之間無須多禮。”

話畢,一雙杏眼定定看著她,像是在等什麽答案。

姜玥率先見她唇色略淡,有點擔憂,“雖然說了會晚到,但不知不覺都到這個時辰了,嘉寧公主用晚膳了嗎?”

嘉寧公主不能久餓,常在膳前有心悸和手腳虛軟之癥,嚴重可致昏厥,一日三餐都得按時辰用膳,隨身香囊中更是不時備些蜜餞酥糖。

“用了,”嘉寧公主點頭,猶怕她不相信,掰著指頭數,“半時辰前用了半籠金乳酥,一道白龍羹和一道湯浴繡丸。”

姜玥放心地直奔主題,拍拍她的手:“畫卷呢?快快取來,我看看。”

嘉寧公主臉頰染上一層薄粉,讓左右宮婢退得遠一些,幾步走到玉蘭樹下的鏤空檀木茶座旁,從茶座底層抽出一卷繚綾隔界的畫卷,解開繩結,徐徐展開。

畫中一位青年郎君,身穿寶藍地小花瑞錦圓領袍衫,腳蹬烏皮靴,騎在高頭駿馬上,英俊瀟灑,神采斐然。

上面畫的是戶部侍郎謝家的二公子謝琿。

“如何?跟這畫像上的一樣嗎?”

嘉寧公主眼巴巴地看姜玥。

宮裏有意指婚,這人很可能是自己的未來夫郎。

她母親早逝,寄養在端妃娘娘名下,還有易心悸暈眩的怪癥,除了中秋與年初宮宴,其餘慶典祭祀,端妃娘娘都以擔心她身體康健為由,很少允許她參加,遑論能夠親眼看到京中高門郎君的秋季圍獵。

這一畫卷,還是她得到消息後,從六皇兄那裏撒嬌賣乖,設法偷偷弄來的。

姜玥細細盯著畫卷,又走遠兩步,左看看右看看,像是要在紙面瞧出一朵花兒來,“果然是……”

嘉寧不禁著急,“果然是……差得很多?”

姜玥眉眼彎彎,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輕錘一下,“果然是宮廷畫師,細致入微,謝郎君其人,就如畫卷所見。”

“當真?”

“當真,我此前在秋山馬場,遠遠見過謝家二郎,稱得上是騎射俱佳。今日迎面而過……”

姜玥起身,快步來到一棵玉蘭前踮腳比劃,“那宮墻上有一道斑駁與謝家二郎齊頭,我留意丈量,大概距我這麽高。”轉頭見嘉寧還立在原地,笑著催促:“小嘉寧還楞著幹嘛?快快過來。”

嘉寧公主臉頰更紅,躊躇片刻,還是慢慢挪步過來,體會她錨定的高度,又聽見姜玥道:“只不過呀……”

“什麽?”嘉寧公主攥緊了手中披帛,生怕姜玥說出謝琿什麽叫人難以忍受的缺點來。

姜玥定定看著她,清透烏眸裏流露出一種關切:“公主就不想親眼看看未來夫郎的模樣嗎?旁人把眼總有些差距的。”

“崇政殿距德懿宮甚遠,我平白無故也過不去。”嘉寧公主回到茶座旁,雙手托腮,嘟了嘟唇。

姜玥語氣放輕,帶了些引誘:“若換個近旁的宮殿,可想去看?”

“當然想!”嘉寧公主脫口而出,見姜玥笑吟吟地,頓時想起明日聖人親臨的殿試,就在距離德懿宮更近的宣政殿。

她慢慢地湊過去,捉住姜玥的袖子搖了搖。

姜玥不理會,只笑,嘉寧再搖,漫聲撒嬌:“玥姐姐,你是不是有辦法?你若有辦法,可要幫幫我。”

姜玥用團扇點她,“法子是有,看你膽量。”

嘉寧公主聽著姜玥湊在她耳邊說的話,眼睛慢慢瞪大,糾結片刻後一咬牙,“就、就這麽安排吧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真的!我、我不怕。”

她雙手捧臉,靜了一會兒,覺得自己似乎答應了破天荒的大膽舉動,於害怕之中隱隱感到興奮。

嘉寧目光從那棵玉蘭樹,繞到眼前鏤空茶座,再繞上姜玥的面龐上,天幕霞色漸隱,眼前人的瑰麗容色更盛。

“玥姐姐,你中意怎樣的郎君呀?是錢家公子那樣堆金積玉的皇商?還是吳將軍那樣威風凜凜的武將?”

年方及笄的公主雙眸明澈,充滿對風月浪漫的向往。

姜玥未答,低頭輕抿青釉荷葉茶盞裏的方山露芽,直到嘉寧又來搖她的衣袖,哀嘆道:“可我中意的郎君窮得很,連流氓地痞也打不過。”

怎麽會這樣?

嘉寧公主一楞,即便她深居宮中,從皇姐姐們那裏聽來的八卦看,也知道姜玥追求者眾。她眨眨眼,直至望見姜玥眼裏促狹笑意,才嗔怒道:“好啊!玥姐姐竟然戲弄我。”

姜玥給她一撲,兩人笑鬧著說起了別的閑話。

入夜,德懿宮的暖閣炭爐未撤,小小一盆擺在角落。

姜玥在嘉寧的寢殿裏睡下。公主的拔步床寬大,嘉寧酣然好眠,翻過身足足滾了兩圈,把薄衾甩落,任誰也看不出來文靜端莊的公主睡著了,跟民間睡覺不老實的小姑娘也沒什麽兩樣。

姜玥坐起來,將薄衾替她覆上,再躺下去,面色平靜地望著拔步床頂頭的幔帳,毫無睡意。

在滿室的熏然暖意裏,無法克制地回憶起,某個隆冬的綠水河邊,她被人濕漉漉地撈起來。

河岸烏泱泱擠了一群人。

男女老少,目光齊刷刷地往她身上盯。

孩童覺得她好看:“沈先生是撈出個仙子了嗎?”

婦人覺得她衣裳單薄:“哪家小娘子在大冬天穿這樣單薄的齊胸襦裙,濕了看都不能看了。”

男人們一個勁兒盯著,看得眼紅耳熱,向同伴調笑:“喲,早知道抱著根木頭浮水的是漂亮娘們,老子就不嫌棄天寒水冷,搶在那教書的前頭跳水救人。沒福氣啊!”

姜玥聽著紛紜議論,木然地轉了一下眼,再望向把自己從淮水河裏撈出來的人,約莫雙十的青年,束著的發髻被水打濕,幾咎碎發貼在額角,長而直的睫毛上掛著細細水珠。

她記不清自己在河水裏飄蕩了多久,或許是一夜,或許只是幾個時辰,隆冬河水浸透了她身軀,寒意侵入肺腑,她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像摻著冰碴子。

唯獨青年的懷裏是熱的。

他與她一同浸過河水,可胸膛的心跳穩健,隔著浸濕的細布瀾衫,烘出灼燙熱意,幾乎要把姜悅燒著。

青年抱著她,快步離開淮水河岸圍觀的男女老少。

有脆生生的女童嗓音追在身後:“沈先生,您留在岸邊的外衫還沒拿。”

青年腳步一頓,抱著她單膝跪下,一直到女童夠得著,“小鷺,把我的外衫給這位姑娘披上。”

那聲線和煦,說話時胸腔微震,灼熱的氣息噴薄。

叫小鷺的女童攤開衣衫,笨拙認真地給她蓋上,將邊緣都細心地掖好。外衫厚實幹燥,蓋在身上瞬間起了層暖意。

青年的臂膀從她腿彎收緊,再把她抱離地面。

姜玥勉強凝神,她記得女童喊他“沈先生”。

夜裏急風驟起,卷著細密雨點,拍打窗欞,將姜玥從回憶中拉起。

她視線從頂頭的幔帳移走,半晌後,輕手輕腳推門,繞過門外打瞌睡的值夜小宮女,來到暖閣的房檐下,白天比劃過的那棵玉蘭樹就在不遠處。昏燈寂夜,一抹暗香隨風盈動。

細雨落下,庭院裏泛起一片霧蒙蒙。

姜玥回憶白日裏比劃的距離,視線往上,再往上,最終停留在玉蘭樹枝幹的某一個點上。

那時她看謝琿看得太專心致志,已然要與仕子隊伍對向而過時,才驚覺謝琿身側最貼近宮墻的男人,很像她夢裏的沈先生,將她從刺骨寒冷的河水裏撈起來的沈先生。

只是體格更寬,身量更高,已經有了成熟男人的模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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